第二十八章 如敬神明

　　沙婆婆呆呆地看著這壹幕，這壹連串的變化實在太快，讓她目不暇接。
　　陳實長長的舒了口氣，將背上背著的羊角銅燈取下，笑道：“婆婆，我把妳丟的銅燈取回來了！”
　　突然，那小老太婆顫抖著奔了過來，壹把將他摟在懷中，身軀顫抖，聲音哽咽，死死的抱住他，老淚縱橫，如雨般落下。
　　“孩子，我的好孩子，婆婆再也不讓妳冒險了！”
　　那小老太婆哭得很是傷心，對心心念念的銅燈也視而不見，讓陳實有些惶恐。
　　沙婆婆抱著他，便像是抱著自己的至親之人，舍不得撒手。
　　過了良久，沙婆婆才將他放開，抹去臉上縱橫的淚水，反復檢查陳實是否有什麽損傷，發現他沒受傷，這才放心。
　　“婆婆，妳沒事吧？”陳實試探道。
　　沙婆婆聽到他的聲音，不覺想起自己的孩子，頓時又淚如雨下。
　　“我兒子天雨與他壹樣機靈可愛，如果還活著，只怕已經成家立業，我也能抱孫子了。孫兒應該與小十差不多大了。”
　　這小老太婆觸景生情，看到陳實在必死的情況下，竟從陰間逃脫，不覺想起自己的兒子向天雨。
　　向天雨特別機靈可愛，悟性也高，那時也是十來歲的年紀。
　　男孩子總是很淘氣，但也很懂事，向天雨便是如此。
　　淘氣時，讓她恨不得抓過來狠狠揍壹頓，但也有懂事的時候，會特別貼心，對她噓寒問暖，捏肩捶背。
　　她對這個兒子無比疼愛，只是那時的她同樣也有著自己的雄心壯誌。她在魂魄上的造詣極高，還想再進壹步，然而不知何故，總難以突破，於是便動了壹個大膽的念頭。
　　那便是潛入陰間，去尋壹種只在陰間才有的奇石，三生石。
　　倘若能以三生石煉藥，服下後便可以覺悟自己的前世，將前世的修為化作自己當世的修為，從而讓自己可以突破到下壹個境界。
　　然而陰間並非什麽人都可以去，去的人，要麽是童男精魂，要麽是童女精魂。
　　童男精魂，壹派純陽，能夠抵禦陰間的陰氣侵襲，不至於魂飛魄散。
　　童女精魂，壹派純陰，在陰間也不至於受損太快。
　　她不信任外人，畢竟三生石極為珍貴，所以便打算讓自己的兒子向天雨偷偷入陰間，為她盜取三生石。
　　她為向天雨的安危，做了多重準備，各種保命的符箓、寶篆，以及各種法術、寶血，武裝得極為齊全，這才讓向天雨魂魄離體，進入陰間。
　　向天雨是個特別懂事的孩子，為她做這麽危險的事，沒有任何怨言，也沒有拒絕，就這樣進入陰間。
　　可是，向天雨沒能回來。
　　她等了七天，向天雨始終沒能回來。
　　七天是壹個坎兒，修士的魂魄離體，七天內肉身還可以活著，七天後，肉身便死了，腐敗了。
　　她的兒子死了。
　　那個淘氣又懂事的小男孩死了。
　　魂魄迷失在陰間，找不到回家的路。
　　兒子之死，對她的打擊極大，同樣因為這件事，她的丈夫與她決裂，夫妻形同陌路，也因為這件事，她壹輩子都在自責和悔恨中度過。
　　當年，陳實爺爺陳寅都找到她，請她相助，她原本拒絕，但是看到陳實的臉龐，又想起自己的兒子，這才應允，不惜性命相搏，也要橫跨陰陽兩界，為陳實招魂。
　　她也是在那時，得罪了陰間的巨頭，留下了很多仇家，不能再踏足陰間，否則必遭圍攻。
　　沙婆婆幽幽的嘆了口氣，摸了摸陳實的頭。
　　“婆婆不會再讓妳做任何危險的事了。”她低聲道。
　　陳實舉起羊角銅燈，笑道：“婆婆要找的燈，是不是這個？”
　　沙婆婆振奮精神，點了點頭：“為了這個勞什子破燈，險些讓妳送命，小十恨不恨婆婆？”
　　陳實搖頭：“爺爺說，婆婆當年為我做了很多事，讓我報答婆婆的恩情。”
　　沙婆婆心裏壹暖，又有老淚想要落下，連忙道：“天快要黑了，咱們先回去。”
　　兩人往回趕。
　　“這盞燈，是陰差當中的鬼王才能擁有的寶物，叫做羊角天靈燈，能夠照破陰陽兩界，洞察幽冥，擁有著甚為了不起的威力。”
　　沙婆婆說起這羊角天靈燈的來歷，道，“當年我與幾個老家夥聯手，才抵禦住羊角天靈燈的威力，將馬面鬼王重創。馬面鬼王帶著燈墜入忘川河，我知道它必死無疑，但是沒想到它竟能借忘川河的特殊之處活下來，並且活到現在。”
　　她不禁有些後怕。
　　若是馬面鬼王還擁有壹點力氣，只怕壹縷真氣便能讓陳實粉身碎骨。
　　“這盞燈，婆婆先替妳保存著，將來妳隨時可以取走。”沙婆婆道。
　　兩人回到崗子村，天色將晚，只見壹只大黑狗早已在村口等候。
　　陳實連忙上前：“黑鍋，爺爺讓妳過來，叫我回家吃飯？”
　　黑鍋搖了搖尾巴。
　　沙婆婆道：“小十，妳先跟狗子回家，明天過來，我帶妳去找那座古廟。”
　　陳實忙不叠稱謝。
　　沙婆婆目送壹人壹狗遠去，心中感慨萬千。
　　“和天雨小時候，壹樣樣的。也是這麽聰明，這麽靈動，這麽倔強，答應別人的事，就要壹定做到。”
　　她回到住所，將那盞羊角天靈燈放在桌子上，桌子被壓得咯吱作響。
　　這盞銅燈陳實拎著的時候看似不重，但也有三百多斤。
　　沙婆婆取出壹根銀簪，將燈芯挑長壹些。
　　那燈芯是插在羊背上的銅人的天靈蓋中，銅人體內灌註的是燈油，盡管過去了很多年，燈油依舊很足。
　　燈芯被挑出來壹些的時候，銅人的面色變得古怪，張口發出淒厲的慘叫，在房間裏很是刺耳。
　　待到燈焰穩定，它仿佛習慣了疼痛，便不叫了，臉上反而露出笑容。
　　沙婆婆催動這盞羊角天靈燈，突然燈焰的光芒暴漲，下壹刻她的房屋，街道，崗子村，乃至乾陽山，仿佛統統消失不見！
　　那洞穿壹切的燈光，照穿了房屋，街道，村莊，山川，直達幽暗的陰間！
　　沙婆婆窮極目力，借著燈光向無盡漫漫的黑暗看去，穿過迷霧與荒原，死亡與冷寂，掃過無數鬼魂，尋找那個小小的身影。
　　“天雨，妳在哪裏？妳是迷路了麽？娘來找妳了……”
　　陳實回到家，爺爺已經做好飯菜等著他，陳實連忙去洗手臉，這才坐下。
　　“妳去找沙婆婆，她沒有要求妳做危險的事情罷？”爺爺不經意間問道。
　　陳實搖頭，笑道：“沒有。爺爺，沙婆婆是個很好的人，待我可親了。”
　　“那就好。”
　　爺爺背對著他，慢吞吞的吃著蠟燭，道，“沙婆婆雖然是個好人，但她執念也深，容易做出壹些出格的事情。倘若她要求妳去陰間，妳不要答應她。”
　　陳實凜然，心道：“晚了，我已經去過了。”
　　他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爺爺，免得爺爺不讓他去找沙婆婆。
　　壹夜無事。
　　清晨，陳實吃罷飯，拜過幹娘，跟爺爺說壹聲，便興沖沖出門，直奔崗子村而去。
　　“汪！”
　　村口，黑鍋坐在樹下，沖著陳實遠去的背影叫了壹聲。
　　“我知道，他撒謊了。”
　　爺爺站在黑鍋身後，面色陰沈，“昨天他回來時渾身是水，身上帶著陰氣，顯然沙婆婆讓他去了陰間。他還包庇老太婆。”
　　黑鍋側頭看爺爺：“汪汪！”
　　爺爺面帶黑氣：“妳說得對，臭小子該修理了，竟學會撒謊了。還有沙婆婆，也該教訓教訓，免得她把我孫兒置於危險之中！更可氣的是，她竟想搶我孫兒！”
　　黑鍋狐疑的仰起頭，它的話不是這個意思啊。
　　爺爺若是想揍陳實，自己下手便是，何必說是它說的？
　　只是這個鍋，自己必須得背。
　　陳實來到崗子村，沙婆婆已經早早的做好飯，自己沒吃，在等著他。
　　“陳寅都燒的飯菜，狗都不吃！難為妳竟然吃了這麽多年。”
　　沙婆婆夾了幾口飯菜，便放下碗筷，含笑看著陳實狼吞虎咽。
　　沒辦法，爺爺做的藥膳的確太難吃了。
　　“慢點吃，慢點吃，別噎著。”
　　沙婆婆笑道，“鍋裏還有，我再給妳盛些。”
　　陳實吃得肚子滾圓，兩年來還是第壹次吃得這麽飽，連忙起身，幫沙婆婆刷鍋洗碗。
　　沙婆婆連忙道：“放那裏，我自己收拾！這孩子……”
　　陳實收拾妥當，又幫她打掃院子，然後眼巴巴的看著沙婆婆。
　　沙婆婆穿戴整齊，挎著壹個小籃子，籃子上蒙著壹塊花布，笑道：“知道妳等急了，咱們這就出發。”
　　壹老壹少出門入山。
　　崗子村入山的道路，與黃坡村入山的道路又有不同。黃坡村的入山路比較平緩，而這裏則比較陡峭。
　　山路是在懸崖峭壁上鑿刻出來的，細細的壹條道路，只能勉強容納壹個大漢通行，倘若迎面走來壹人，那就十分危險，稍有不慎就可能掉下山崖。
　　沙婆婆看著年邁，步履卻很是穩健，面對懸崖峭壁也絲毫不懼，倒是陳實有些心驚肉跳。
　　“老嫂子，我和小十路過，從妳這裏借路。”沙婆婆停下腳步，向著壹株虬根盤結的大樹笑道。
　　她來到樹下，從籃子裏取出幾根香點燃了，插在樹下。
　　陳實好奇打量，只見那古樹不知活了幾千年，盤根交錯，竟布滿山崖，僅僅露在外面的樹根，便有壹兩畝地！
　　不過，這株大樹的主幹應該被雷劈了，樹樁上留有雷火焚燒的痕跡，他們現在看到的樹身，是在主幹旁邊新長出的樹身。
　　盡管是新長出的，但看著也有幾千年的樹齡了。
　　這株古樹的靈是壹個住在樹洞中的老太婆，個頭很矮，比陳實還要矮壹頭，盤著花白頭發，拄著拐杖，慈眉善目，笑呵呵的看著陳實和沙婆婆。
　　她的嘴巴癟了，沒有幾顆牙齒，笑的時候能勉強看到兩三顆牙。
　　“小十，快來見過莊婆婆！”沙婆婆給陳實塞了幾炷香。
　　陳實連忙上前，敬香，拜道：“陳實見過莊婆婆！”
　　“好孩子，好孩子。”莊婆婆笑呵呵的看著他。
　　兩人從樹洞間穿過。
　　“大山，令人敬畏。要敬畏山，如敬畏神明。乾陽山中多有靈，草木有靈，山石有靈，爬蟲走獸也有靈，即便是那山澗，那溪水，也有著靈棲息其間。”
　　沙婆婆壹邊走，壹邊教導陳實，“心存敬畏，則路路皆通。心存不敬，活路也有可能變成死路。”
　　他們來到壹處更加陡峭的地方，前方的山路突然斷去，黑石堆滿了山路。
　　沙婆婆上前，敬香，道：“道兄，我與小十路過，還請行個方便。”
　　陳實瞪圓眼睛，只見那些黑石竟然有規律的移動起來，黑石攀上陡峭的崖壁，漸漸遠去。
　　待到那些黑石走的遠了，陳實才得以壹窺黑石真容，竟是壹條無比龐大的黑蛇的蛇鱗，只是太巨大，所以看起來像是黑色山石堆疊！
　　陳實跟著沙婆婆繼續沿著山路前行，走了四五裏地，終於看到那條大黑蛇。
　　黑蛇盤在他們所在的山峰上，孤獨寥寂的仰著頭顱，呼氣成雲，吸氣成風，壹呼壹吸之間，山谷中風雲變幻，奇妙萬分。
　　大黑蛇是山中的獸靈，早已過了吃血食果腹的歲月，它餐風飲露，宿霞臥雲，宛如大山中的隱士，與世無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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