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三十六 黃泉

　　“讓我過去……”
　　“過河……”
　　“殺死她……”
　　壹聲聲呼喊不住傳來，縹緲不定。細聽之下，那聲浪中高低粗細各異，男女老幼皆有，疊疊入耳，竟是有千萬人在呼喊，但語調都透著冰冷，感受不到任何應有的情感。
　　紀若塵渾渾噩噩，全然不知這些呼喊的含義，直到背後壹記大力撞來，推搡得他身不由己地向前壹沖，又撞在前人身上，他的神誌才稍稍清醒了過來。
　　紀若塵睜開雙眼，初入目的只是茫茫黑霧，有若實體的道道霧氣屈伸變化，影影綽綽，完全無法辨別霧後是些什麽。
　　背後又是壹陣大力撞來，紀若塵心下大怒，轉頭望去，看到壹張中年男子的臉隱在霧氣中，五官都有點模糊。那男子目光呆滯，直勾勾地看著前方，口中不住道：“過河……過河……”
　　紀若塵未及發怒，駭然發現那男子除了壹張臉清晰些外，整個軀幹似是由半透明的黑霧構成，壹片模糊。那男子的臉不住飄近，又是壹股無形力量傳來，撞得紀若塵不住退後，接連撞上了許多人。
　　那感覺竟似身處擁擠的人群中！紀若塵大吃壹驚，急顧左右，這才發現周圍盡是這樣只見面容、身軀模糊不清的行人！眾人均目光呆滯，直勾勾地瞪著壹個方向，簇擁著行去。
　　紀若塵向前方望去，除了無窮無盡的茫茫迷霧，綽綽人影，再無他物。迷霧之中遠遠傳來陣陣波濤之音，看來確有壹條大河橫亙於前。他再向後壹望，不由得倒吸壹口冷氣，只見身後也是人頭湧湧，隊伍綿延不見盡頭，直沒入無盡黑霧之中。何止成千上萬！
　　壹驚之下，紀若塵立刻清醒了許多，想起了與雲舞華和蘇蘇之間發生的種種事，再看看前後左右，他忽然發現，這些並不是人，而是萬萬千千的死魂！
　　那麽自己呢？壹股針刺般冰寒的戰栗通遍全身，紀若塵驚得低頭看看自己，見自己四肢俱全，身上還有著生前的服色，與周圍魂魄大不壹樣，這才心中稍定。然而他旋即疑惑又起，自己這算是什麽，是已經死了嗎？
　　壹旦發覺周圍俱是死魂，紀若塵立刻明白了此前聽到許多呼喊的含義。對於冥界黃泉，道書典籍中是有許多記載的。這些死魂所說的過河，想必要過的是弱水。傳說中弱水片物不載，壹切帶有陽氣肉身之物皆是入水即沈，萬千死魂唯有靠擺渡人方可渡過。
　　然而紀若塵疑惑仍是未解，那聲聲“殺死她”的呼喊又是什麽意思，這不已經是地府陰間了嗎，難道已死之人還能再死壹回不成？
　　沒有多久，壹條滔滔大河即隱約從黑霧中浮現。然而此時前方死魂突然不再向前，後方的死魂仍不斷向前擁去，原先秩序井然的隊伍頓時淩亂起來。紀若塵不知發生了什麽事，又看不到前方。他向左右壹望，身體壹動，向左方擠去。他這壹動不要緊，周圍那些只知向前的死魂突然齊齊轉頭，盯住了紀若塵，口中聲聲叫的全是：“想去哪裏？！想去哪裏！？”
　　成百上千死魂齊聲呼喊，立時讓紀若塵嚇了壹跳。然而他忽然想到，自己死都死了，還要再怕什麽？
　　有念於此，紀若塵再次向左方擠去。他剛剛壹動，身後那中年男子黑霧翻湧的軀幹中，忽然伸出壹雙隱隱約約的手臂，扼向紀若塵的咽喉，叫道：“不許走……”
　　周圍立時有數十死魂應和道：“留下他……”“不要讓他走了……”“他該和我們壹起……”
　　紀若塵轉頭望向那中年男子，突然大喝壹聲：“給我安心去死吧！”喝聲未落，他已閃電壹拳擊入那死魂面孔中。這壹拳擊出，就似撞入壹團冰冷的水中，附著肌膚上的寒意刺骨欲裂，拳頭的落點柔韌，隱隱有反彈之力，那感覺說不出的詭異。那中年男子的面容極度扭曲，終於有了表情，似是恐懼，又似是痛苦。
　　紀若塵心念微微壹動，試運起三清心法，拳上立生壹層淡青火焰，轟然在那不肯放他離去的死魂體內燃燒起來！
　　紀若塵拳已收回，然而淡淡火焰卻依舊在那死魂體內燒灼著，且越燃越烈，轉眼間就遍布他整個有形而無質的身體，勾勒出壹幅纖毫畢現的火人。
　　啊！！
　　死魂痛苦之極的嘶吼不住在這沒有天空星辰，不辨東西南北的茫茫冥界回蕩著。死魂紛紛後退，生怕沾染到壹點他右拳上吞吐不定的火焰。紀若塵更不遲疑，直接隊伍左方沖去。
　　他這樣壹動，本來有所畏懼的死魂們又鼓噪起來，紛紛叫嚷著要拿住紀若塵，千萬人聲初時此起彼伏，綿延不絕，漸漸如涓涓細流匯成洶湧的大河，濤猛浪急，壹波壹波沖擊著紀若塵的神識，不令他獨自逃離陰間地府，務要與眾人壹同永墜地獄。
　　既已決定放手壹搏，紀若塵多年壓抑於胸的豪氣終爆發出來。他把所有顧慮拋去壹邊，足下加速，右拳揮舞，倏忽間已沖出百丈之遠，硬生生在無數死魂中殺出了壹道火路！片刻功夫，他忽覺周圍壓力壹輕，原來已沖出了死魂隊列！
　　說來也怪，甫壹殺出，紀若塵只覺自己沖出了壹道無形的樊籠，頭腦又清醒了不少。他回首望去，見死魂隊伍中出現了壹大塊空地，當中是數以百計的死魂在烈焰中不住哀號。無數死魂都在望著他，囂叫著，要他回歸亡者的隊列。但這些死魂都立足在壹條無形的界線前，盡管人潮湧動，互相推搡，卻沒有壹個敢逾越雷池壹步。
　　紀若塵辨別壹下方向，轉身向那條大河奔去。若這條河真是道典所載的弱水，那他就真的是死了。
　　在這冥界地府，紀若塵的行動分毫不受影響，遠不是那些死魂的笨拙木訥。他壹發力，數裏轉瞬即過，片刻後已立在河畔。
　　果然是弱水！
　　這壹道河寬何止千萬丈？壹眼望去，但見浩浩煙波，煙霧彌漫，根本看不到對岸在哪裏。河上方是茫茫的黑，沒有天空，沒有日月。
　　說也奇怪，在遠方可以聽到波濤之聲，看到浪潮排岸之態，此時，立在河畔，腳下反而是毫無水聲。紀若塵倒抽了壹口冷氣，無聲無息，無影無蹤，片物不載，果然是弱水。
　　深黑河岸中淡灰色的河水了無生氣，壹道道蕩漾而來的波濤湍急無比，水下影子幢幢，不知淹了多少冤魂在裏面，伸臂擄拳，做嚎號哀嚎之勢，紀若塵卻偏偏聽不到壹點點聲響。
　　紀若塵還弄不清自己的狀況，雖然身已在陰間，但顯然又與普通死魂迥然有異。在這黑白與灰構成的陰間，他是有色彩的。
　　紀若塵回首望向來處，從這個方向看去，視線竟然不受方才鋪天蓋地的黑霧幹擾，約在數百丈外，那道寬達數百丈的死魂長龍仍在互相推擠著，叫囂著，幾乎不得寸進。
　　現在他能夠看清方才前面死魂停步的原因。只見河面上有壹葉輕舟，業已離岸三丈，在湍急的水面上團團打轉。看那輕舟小如蚱蜢，堪堪容納得四五死魂而已，真不知這許多的死魂要何年何月才能得渡。
　　那葉輕舟上隱約立著個女子，並不似傳說中的擺渡人，反在與不住蜂擁而來，試圖登船的死魂激鬥著。她手中壹道黑氣縱橫，似是壹把巨劍，每壹劍揮出，就會將數個死魂斬落河中。然而死魂實是太多，任她劍氣如濤，也斬不盡殺不絕這許多要登船的魂！
　　那葉輕舟只在離岸三丈處盤旋，也不知是她不願開船，還是根本不懂操舟。弱水三丈處似有壹條無形邊界，三丈之內死魂可踏水而行，壹過三丈，則立時為濤濤弱水吞噬，再也不見出水。
　　壹見那女子，紀若塵登時大吃壹驚！她，也是有色彩的。看那舞劍風姿，十分熟悉，依稀就是雲舞華。
　　他望向那女子的同時，她似有所感，同時回望過來，果然是雲舞華！紀若塵仍記得生前種種事，此刻雖已在陰間，但也不知她究竟是敵是友。就在他猶豫未定時，雲舞華忽然從舟中躍起三丈，壹聲清叱，揮手間壹道黑氣向紀若塵隔空襲來！
　　這道半月形黑氣來得並不如何迅疾，威勢也不強橫，但紀若塵仍記得她在塵世時的厲害，唯恐這黑氣中另有玄機，於是向側方壹躍三丈，輕輕巧巧地讓過了這道黑氣。黑氣擦肩而過時，紀若塵知道自己靈覺仍是極為敏銳，黑氣虛弱淡薄，實在談不上什麽威力。對付那些死魂是有余，對付他可是沒什麽用處。
　　紀若塵心中大定，又望向弱水河畔。雲舞華又陷入與萬千死魂的苦戰，這壹次再也無暇分神他顧，甚至於向這邊看上壹眼的能力都沒有。死魂越聚越多，甚至有數個死魂從同伴頭上跳過，撲到雲舞華身上！饒是雲舞華心誌如鋼，在這陰間冥府中也大受影響，忍不住尖叫壹聲，手中黑劍亂砍壹氣，才將舟上死魂盡數斬入水內。
　　紀若塵看看弱水，又看看輕舟死魂，再與道典相對照，已然明白雲舞華不能像那些死魂壹樣踏足弱水，而在陰間行動能力又有限，看來最多壹躍數丈，而她正前方百丈之內皆是密密麻麻的死魂，哪有她落足之處？
　　他再觀戰片刻，已知憑雲舞華目前戰力，自己若與死魂壹起攻上，完全可將她逼落弱水，或以拳上三清真炎焚毀她的魂身，永絕後患。這個念頭實在誘人，但紀若塵稍壹思索，搖了搖頭，現下非是節外生枝的時候。能夠滅敵固然很好，然而自己重返塵間方才是最重要的事。
　　紀若塵當即轉身，沿著弱水行去，將死戰中的雲舞華拋在了身後。
　　弱水濤濤，死魂億萬，絕非壹葉輕舟可渡，這道弱水上必有其他的擺渡人。
　　果不其然，紀若塵感覺疾行有壹刻工夫，見到壹葉輕舟突然出現在空無壹物的河面上，飄飄蕩蕩地橫渡急流。撐舟者鬥笠蓑衣，正是道典中所載的擺渡人。那擺渡人見了紀若塵，舟頭壹偏，已向這邊駛來，轉眼間就停靠在了岸邊。紀若塵四下壹望，四野黑沈沈、空曠曠，再無壹個死魂現身，不由得十分奇怪為何雲舞華那邊就有數之不盡的死魂聚集？
　　但此刻容不得紀若塵細想，他身形壹動，已上了渡舟。那擺渡人凝望著紀若塵身後，久久不動，壹雙撐舟的死灰雙手卻在不住微微顫抖。紀若塵大疑，也回頭望去，但見身後空蕩蕩的壹片，只有壹道道繚繞在壹起的淡淡黑氣標出了自己離岸登舟的路線。可這弱水之畔盡是忽濃忽淡的霧氣，自己在陰間用不出瞬間破風跨空的道法，跳躍時擾動了霧氣實屬正常，何以這擺渡人驚訝至此？
　　那擺渡人忽然幹澀笑道：“我們雖然是來者盡渡，但能登船的都是有緣。公子坐穩，我們這就過河去了。”
　　輕舟靈巧地調了個頭，向茫茫弱水對岸行去。這壹次借舟渡河，紀若塵方知弱水之浩蕩無邊！眨眼間小舟已在弱水上行了數個時辰，仍看不見對岸，舉目四顧，所見盡是滔滔河水，連紀若塵先前看到的水下冤魂也壹個全無。
　　那擺渡人忽然停了舟，向紀若塵道：“再向前就有大風浪了，十分兇險，不知公子帶足了渡河之資沒有？若無渡資，就請公子在這裏下船。”
　　紀若塵登時愕然，他從未聽說過弱水還要渡河之資，且自己壹介魂身，根本是有形無體，又哪來的渡河之資？那擺渡人停舟河心，四下皆是片物不載的弱水，讓他如何下船，分明是勒索。紀若塵面色不動，心中已殺機暗起。當下他壹抱拳，向擺渡人施了壹禮，道：“我是枉死之身，實是身無長物。不知大哥所需渡河之資為何物，若是我有的，斷不敢吝惜。”
　　那擺渡人鬥笠下的面孔壹片模糊，根本看不出容貌五官，只有兩點碧火閃耀，看來該是眼睛。他望了望紀若塵，忽又笑道：“這渡河之資常人可是付不出的，但公子非是常人。只消下次相見時公子答應幫我壹個小忙，我就送公子過這弱水。至於具體幫什麽，待有緣再見時，我自會說與公子知曉。”
　　紀若塵暗忖道如此要求，豈不就是說這壹次過河可以白渡？他當即答應下來。
　　擺渡人又搖起船櫓，輕舟繼續向前。果然如他所言，行著行著，弱水的風浪就漸漸地大了起來。
　　那擺渡人邊操舟邊道：“看公子是初入陰府，既然您已付過了渡河之資，我就與您多說兩句。公子要過這弱水，想必是要去地府酆都的。但公子可與其他人不同，身上還保著陽氣魂魄不散。因此地府裏那些陰司鬼卒什麽的是命令不了公子的，公子單憑自己心意行事就好。不過您既然身有陽氣，這酆都城嘛，其實是去不得的，您好自為之吧。公子坐穩，起浪了！”
　　此時弱水上的波濤越來越大，時時會有壹丈多高的巨浪撲面而來，輕舟猶如壹片柳葉，在波峰浪谷間不斷沈浮。
　　風浪更大了，輕舟時而站立浪尖，時而重重跌入浪谷。
　　紀若塵自幼在北地長大，哪見過這麽大的風浪？又壹道巨浪擦舷而過，兜頭濺了他壹身。紀若塵舉袖遮擋中，突然對上兩只眼珠，沒有眼眶，幾絲經絡懸空飄浮，眼黑少，眼白多，充滿血絲，死死瞪著他。紀若塵頓覺壹陣惡寒瘋狂地侵襲入心口，他大驚默運玄功，方才遏制住胸腹間幾乎要把心臟吐出來的翻騰。
　　在這濤濤巨浪中，竟然隱約藏著許多東西。紀若塵留上了神，在下壹道巨浪到來時凝神望去，這才發現浪中不知藏著多少具死魂，那死魚般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，壹雙雙手向他伸來。死魂的口不住開合，雖然紀若塵根本聽不到他們在吼些什麽，但不斷侵襲上身的陣陣冰涼寒意，卻知必是咒他入水的惡毒話語！
　　風浪更大了，輕舟時而站立浪尖，時而重重跌入浪谷，又每每在巨浪中間不容發地穿行，看著時時高逾數十丈的巨浪，紀若塵不禁頭暈目眩，雙手緊緊抓住船舷，不敢稍動。身處弱水正中，別說他此刻無法禦法飛行，就是能飛，又哪敢四處亂飛？！
　　紀若塵面色慘白，直欲嘔吐，這次不是因為水中的惡魂暗算，而是受不了如此顛簸，可是實不知壹介魂體能夠嘔出什麽來。
　　好不容易風靜浪歇，小舟重又行在平靜無波的弱水之上時，紀若塵已幾欲虛脫，實有恍如隔世之感。至此他才明白，為何當年曾經見過的許多北地鐵漢壹說到出海坐船，皆面色如土。
　　小舟破浪直行，如在鏡上滑行，轉眼間已到了彼岸。
　　紀若塵雙足得踏實地，直覺如蒙皇恩大赦，饒是這樣，也要靜立片刻才能消去頭暈。他回首壹望，見擺渡人已將輕舟撐離了河岸，向他遙遙道：“我在此等公子回來。”
　　紀若塵遙望前方，已隱現壹座宏偉至極處的城池，直是立地接天，左右延伸，無有極盡處！再回首望時，茫茫萬丈弱水，同樣也看不到盡頭。他立於城河之間，實是渺小如蟻。
　　紀若塵凝望著那人間從不曾得見的連天巨城，知那多半就是地府之都——酆都。他深深地吸了壹口氣，決然道：“我定會回來的。”
　　他壹領前襟，足下發力，宛如壹道輕煙，身形轉眼間已去得遠了，在他身後只留下壹個個淡黑殘影。這些殘影或跨步，或躍空，栩栩如生，雖是由薄霧凝成，卻風過而不散。
　　那擺渡人見了這些殘影，死灰的雙手又是壹陣顫抖，緩緩在舟上拜了下去。
　　※※※
　　紀若塵分毫不知身後之事，他只是望定酆都，邁開大步，如飛而行。
　　他壹邊前行，壹邊默查自身各項道法異術。闖出死魂隊伍時，紀若塵已經發現自己的術法力量比在人間界大大削弱，但方才看雲舞華和死魂爭鬥，顯然她的道法修為被削弱得更多。難道在冥界修道人道行越高，反而會變得更弱？
　　道行修為是在這個詭異世界中保全魂魄、尋求離去之途的根本，紀若塵在奔行中輪番運用各種心法，以盡快熟悉在冥界中運用力量的方法。不壹會他就發現在這陰間鬼府，道德宗所授三清正法至多只能發揮出壹二成的威力，然而掌櫃夫婦所授棍訣卻是如魚得水，越用越是圓轉如意。
　　紀若塵盡力施為，越行越快，周圍景物飛速向身後退去，奔行之速，分毫不比在塵間時慢了。
　　據《山海誌·陰陽篇》所載，酆都東西長五百裏，南北八百裏，城高十三裏，乃是地府之都，冥間諸獄皆設於酆都城中，另有十殿閻羅，統管冥間吉兇，發落死魂罪惡。
　　紀若塵此去酆都，當然不是想如尋常人那般受鬼府接引發落，以定入獄受苦抑或是重入六道輪回。《山海誌·陰陽篇》於十殿閻羅另有專述，其中言道第十殿轉輪王姓薛，專司各殿解到的鬼魂，分別善惡，核定等級，發由塵間各大部洲投生。
　　紀若塵要找的就是這壹位轉輪王。
　　俗語有雲，陰陽相隔，其淵如海。他還不知自己如何到了此間，也不知為何自己與其它壹眾死魂有如此多的區別。對於陰間分布幾乎壹無所知的他，自然更不知該當如何回到人間。根據記載，第十殿主管輪回投生，那麽重回人間的通道或許就在那裏，紀若塵此時能夠想起的也只有去找這主持第十殿的轉輪王了。
　　紀若塵行得極速，轉眼間，遠方的酆都已幾乎撐滿視野。身邊景物早變換多次，爬滿多刺荊藤的矮丘，傳出嬰兒啼哭和女子尖叫的灌木叢，甚至還有大片妖嬈艷麗的曼陀羅海。他哪有半點心情欣賞這些只在古書中有記載的奇景，想的唯有早點到達前方的巨城。
　　突然間，紀若塵心中壹顫，不由得放慢腳步。隨著他的腳步，眼前濃霧中徐徐出現壹座木橋。
　　此地無水無溝，有的只是壹片黑土。這座木橋建在這麽壹片平地上，顯得極是突兀。且木橋上掛滿蛛網，木柱開裂，橋身在風中搖晃不定，早不知在這裏立了多少年。
　　此處地形平坦開闊，理應處處是路。但不知為何紀若塵有壹種強烈的感覺，只有那座橋才是唯壹的路。他別無選擇，緩步走到橋前，仔細打量著這座木橋。木橋橋頭壹根方柱上刮開壹片白木，上面刻著三個古篆。因年久失修之故，三個篆字早已被風雨侵蝕剝落得七零八落。紀若塵撫去篆字上的浮灰及蛛網，仔細辨認，才依稀認出三個字。
　　奈何橋。
　　此時橋上壹陣濃濃的肉香傳來，與陰冷毫無生命氣息的陰間極為不符。紀若塵舉步上橋，整座木橋都隨著他的動作晃動起來，橋板、鎖條甚至榫頭都在跳動著，吱吱呀呀亂響，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四分五裂。
　　壹踏上橋，原本稀薄的霧氣突然從四面八方湧動擠壓過來，茫茫壹片，不但看不到此橋通向何處，連來處也隱沒了。紀若塵只回頭看了壹眼，攝定心神，毫不遲疑地舉步向前。
　　這濃霧遮蔽了四面八方的視線，甚至連兩旁本應近在咫尺的橋欄都分毫不可見，紀若塵低頭，僅能看清雙腳站立處的木板，顯示他還身在橋上。肉香絲絲縷縷不絕傳來，仿佛壹只無形的鉤子牽引著紀若塵行去。
　　不知道走了多久，霧裏現出壹個年逾古稀的老太婆，正用壹根木棍撥著炭火，火上架著壹尊大瓦甕，不知煮著什麽東西，陣陣肉香正是從甕中散出來的。
　　那老太婆突然擡起頭來，向著紀若塵咧嘴壹笑！
　　她滿面溝壑縱橫，生著壹個極大的鷹鉤鼻子，發色枯槁，形如亂草，嘴中早沒壹顆牙齒，這麽壹笑，只翻出上下兩片粉紅肉色的牙床。
　　她已老得不能再老，唯有壹雙碧綠雙眼深不見底，似能勾魂奪魄。
　　老太婆如烏鴉般嘎嘎笑了幾聲，站了起來，不知從哪裏摸出壹只破碗，自甕中掏了壹碗黑乎乎的肉湯，遞向紀若塵。
　　在那雙碧綠眼睛的註視下，紀若塵壹陣恍惚，只覺碗中所發肉香極為誘人，壹聞到那香氣，他就覺得自己仿如已餓了千萬年壹般，於是伸手接過了那碗。
　　那老太婆又嘎嘎笑了起來，道：“喝吧，喝吧，喝了就會把那些煩心的事都忘啦……”
　　聽在紀若塵耳中，那聲音格外慈祥關懷，手中的湯碗也散發出暖意，在這陰冷潮濕的霧氣裏，熨貼著他的掌心。紀若塵不由地舉起湯碗，喃喃地道：“喝了就不會煩了嗎？”
　　老太婆笑得臉上如鐵木開花，催促道：“真聰明，快喝吧，湯冷了可就不好喝了。”
　　紀若塵點頭稱是，慢慢舉碗就唇，就要喝下。然而他心中似有壹個聲音在反復吶喊著什麽，可是此刻他神思恍惚，意識不清，那喊聲傳到腦中時只剩下壹片蜂鳴，除了那老太婆的聲音入耳清晰外，幾乎什麽都聽不清。
　　喝了就不會煩了。
　　可是，自己煩惱的事究竟有什麽呢？紀若塵苦苦思索著，停碗不飲。是幼時流落四方，是五年客棧辛勞，還是道德宗多年隱忍？這些此刻回想起來，似乎都不是什麽煩惱怨憎苦，那麽自己要忘卻的是什麽，還為什麽要喝這碗湯？
　　老太婆見他停碗，面露兇相，雙眼中碧光大盛，陡然尖叱道：“喝了它！”
　　紀若塵全身壹震，雙手自行擡起，就將那壹碗湯向口中灌去！熱湯入口，數滴沾上舌尖，並沒有他原本期待的肉香，有的只是苦澀。他心中的吶喊越來越是尖厲，猛然間心中如電般掠過顧清、青衣的面容。
　　當的壹聲，紀若塵上下牙齒硬生生合攏，硬將那湯碗碗邊咬下壹大塊，嚼得粉碎。盡管碎瓷滿嘴，可是大半碗熱湯都給擋在了嘴外。紀若塵雙手戰栗不休，強行將湯碗壹分壹分扯離嘴邊。
　　老太婆如烏鴉尖厲般的聲音又提高了壹截：“快喝了它！”
　　“不……”
　　“喝了它！”老太婆亂發根根倒豎，雙眼如欲突出，壹身破爛黑袍無風自起，大嘴已張到了極致，還可隱約看到內中僅余的壹顆黑牙。
　　老太婆每叫壹聲，紀若塵心中就如同被壹枚巨木給撞擊壹下，四肢無法自主，如提線木偶般不由自主地要按她的話去做。可是這個時候，他已知絕不能喝下這碗湯，用盡意誌力苦苦抵抗。
　　“不！”
　　紀若塵狂吼壹聲，有如沖破了壹道無形枷鎖。他只壹個側步就已出現在那老太婆身後，然後壹把抓住她的後頸，右手壹緊，那老太婆立時如被拔了羽毛的烏鴉般狂叫壹聲，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嘴。
　　紀若塵左手壹揚，破碗中殘余肉湯盡數灌入她口中！
　　熱湯直沖入喉，頃刻下肚。那老太婆立時面如土色，不住號叫起來。
　　紀若塵右手壹緊，已捏碎了她的頸骨，然後揮手間將她擲出橋欄。此時，前方的濃霧已消散得極薄，橋盡頭居然只在十步之外。奈何橋另壹端現出壹條隱約的路，壹路通向酆都。
　　紀若塵飛起壹腳，又踢碎了煮湯的大甕，大步走過奈何橋，復又向酆都疾行。
　　越是趨近酆都，紀若塵就越是為這不可思議的巨城嘆服。遙遙望去，那壹堵深黑色的巨墻上端直沒入空中黑雲之中，根本看不到盡頭在哪裏。再向左右張望，酆都之墻也是無有窮盡，就似整個地府冥間都被這堵巨墻給攔腰截斷。
　　此時遙遙望去，已可看到酆都城墻下方每隔壹段距離，就有壹座城門，每座城門前許多死魂排成壹列，等候輪番入城。紀若塵極目張望，除了這些城門外，再也尋不到酆都還有其它入口。
　　紀若塵選了向離自己最近的壹座城門奔去，剛出數裏，耳中忽然傳來壹陣尖銳嘯音。紀若塵壹聽之下已知是羽箭破空之音，身隨念動，驟然定在了原地。
　　壹枝鐵箭破空而來，在他面前壹丈處掠過，斜斜插在地上。鐵箭無羽，只在箭桿上鐫了“平等”二字。壹見這枝鐵箭，紀若塵意誌又是壹陣動蕩，生出跪地膜拜的沖動。紀若塵已有過奈何橋的經驗，知道多半射箭者乃是地府有職司之人，對於他這等魂靈天然有號令之威。既然此時他已有準備，瞬間就心如枯井，再不動搖。
　　鏗鏘聲中，壹十六騎鐵騎紛紛現身，他們胯下戰馬四蹄帶火，與紀若塵當日在洛陽城中所見鬼騎頗有相似之處。鐵騎分進合圍，轉眼間已將紀若塵夾在中間。鐵騎之後又步出百名牛頭人身的武士，手持巨斧，轟轟隆隆地踏地而來。牛頭之後，則是四名高達六丈、膚色青黑的巨鬼。四名巨鬼挺胸凸肚，僅以壹幅碎布蔽體，上身繞滿粗大鐵鏈，手持的是長三丈、厚壹尺的鬼頭大刀。牛頭與巨鬼在紀若塵面前壹字排開，正中駛出壹輛深黑色巨車，拉車的非是鬼馬陰牛，而是兩頭長三丈許、上下飛舞不定的黑龍！
　　見紀若塵仍挺立不跪，牛頭與巨鬼不禁大感驚異，交頭接耳。
　　巨車旁走出兩個面白如紙，無須無眉的清秀小童，其中壹個喝道：“大膽遊魂！見了平等王巡城車駕還不下跪，更待何時？”
　　另壹個生著壹雙大得出奇的藍瞳，向紀若塵壹望即尖叫壹聲，道：“好多的血腥，好多的孽債！且等王爺將妳發落鐵網阿鼻地獄，穿了手足，燙爛心肝，看妳還敢張狂不！”
　　此時車中響起壹個低沈的聲音，道：“先休要嚇他，且查清來龍去脈再說！”此聲壹出，兩個童子立時就不響了。
　　那聲音又道：“兀那遊魂，妳姓甚名誰，生辰幾何，因何以生魂之形在地府遊蕩，不受有司管束，壹壹報來。本王遊城，乃是體察下情。妳有何冤屈，盡管道來無妨。”
　　紀若塵心中壹凜，坐於車中的竟是十殿閻王中第九殿的平等王。聽平等王的口氣，現在自己是生魂之形，與尋常死魂迥異？紀若塵不及多想，施禮道：“在下姓紀名若塵，此次不知為何忽然墜落陰間，百般不解，只因身前事情未了，正設法重回陽間。至於生辰八字，這個……我實是不知。”
　　聽得紀若塵之名，先壹名小童手上壹陣黑霧湧動，現出壹本尺許厚的簿子。那小童打開簿子，壹頁壹頁地開始翻找起來。紀若塵看著那本簿記，忽然心中壹動，暗忖道：“難道這就是生死簿不成？”
　　此時遠處鐵蹄隆隆，壹名鐵騎飛馬趕至，在平等王車駕前滾鞍落馬，叫道：“王爺，大事不好！那孟婆在奈何橋上被人灌下了孟婆湯，打落橋下，此刻已忘了自己職司身份，神識將散，職位已空！此刻已有不少陰魂帶著前生事過了奈何橋！據陰司小鬼報說是壹名生魂所為……”
　　轟的壹聲，牛頭巨鬼議論紛紛，再望向紀若塵的目光中，已少了三分兇意，多了壹絲膽怯。
　　那鐵騎話音未落，猛然間看到立在車駕前的紀若塵，不由得大駭，抽出腰刀，叫道：“生魂？就是這個生魂！”
　　車駕中的平等王哼了壹聲，只是道：“無須著慌。且待本王查清此事再說！”
　　平等王此言壹出，鼓噪不定的鬼府眾卒逐漸安靜下來。
　　片刻之後，那無須無眉的小童將那本厚簿高高舉起，跑到了車駕之旁，低聲說了些什麽。紀若塵壹眼望見那厚簿封皮上寫有三個大篆：輪回簿。而且奇怪的是，那小童語聲雖輕，紀若塵卻聽得清清楚楚。在這四下茫茫的陰府之中，他的靈覺反似更加敏銳了。
　　只聽那小童道：“稟王爺，已查到紀若塵此人，上溯九十九世既無功德，也無夙慧，僅是壹介凡人，無功無過，絕非仙人抑或星宿轉世輪回！”
　　“當真？”平等王問道。
　　“千真萬確！這簿上可記得清清楚楚！”小童努力將輪回簿舉高。
　　啪的壹聲，車窗打開，從中伸出壹只黝黑大手，握朱筆，飛快地在簿記上添了數筆，又收了回去。駕車的兩頭黑龍壹齊發力，車駕徐徐浮起，調頭向酆都方向飛去。
　　小童收了輪回簿，尖喝道：“大膽紀若塵！妳不遵陰府法令，擅過弱水，生前殺孽無數，又大膽害了孟婆，罪無可赦！平等王有令，著即刻押妳入鐵網阿鼻地獄，受火煉繞身，內臟炙穿之刑……”
　　他頓了壹頓，看到紀若塵愕然的面色，方才以自己所能發出的最尖厲的聲音叫道：“共計九百年！！”
　　眼見牛頭吼叫連連，紛紛抖動鐵鏈壹擁而上，紀若塵不禁啞然，隨即無名火起。都說人間界是肉眼凡胎，心竅閉塞，因此多有不平，而冥界有司洞燭陰陽，明辨善惡，生孽死償，今日得見，原來這冥界的仁義道德也不過如此。
　　自己糊裏糊塗落入此間，想回陽間有什麽錯。既然他們都說自己是什麽生魂，那孟婆也不應該看不出自身與壽數已盡的死魂有別，卻強逼自己喝孟婆湯，奮而反擊又有什麽錯？雖然自己下手的確重了壹些。
　　“我只想回到陽間！”他叫道。
　　那小童陰森森地壹笑，道：“想回陽間？以妳今日犯下大罪，受過了九百年火煉灸身之苦後，還要被發往第壹殿，由秦廣王重行依妳前生的罪發落，第壹殿受刑壹滿，要到第二殿再行發落。如此十殿輪回壹周，怕不得萬年時光？等妳到了轉輪王那裏，也只能入畜生道而已。就憑妳，也想回陽間？”
　　嗆啷壹聲，壹道粗重冰涼的鐵鏈已套在了紀若塵頭頸上，他的臂膀也分別被壹個牛頭抓住。隨後兩道大力傳到他的肩上，將他壓得跪下。
　　那小童走到紀若塵面前，望著紀若塵的眼睛，用近乎於夢囈般的聲音呢喃道：“妳這雙眼睛真是奇怪……它們既冰冷，又溫暖，還帶著陽氣。這裏可是極少見到有陽氣的生魂的。妳知道他們後來都怎樣了嗎？他們啊，現在都在阿鼻地獄中受苦呢！”
　　小童撫摸著紀若塵的臉，繼續道：“而且妳看到了我，居然不問我的名字！我叫玉童，妳以後再也不會忘記這個名字的。可是妳與那些生魂不同，我喜歡妳的眼睛，也討厭妳的眼睛，現在我要挖出它來，掛在我的床頭，好能常常看到它，也讓妳時時可以看到我……”
　　紀若塵只覺兩根冰涼的手指覆上了眼皮，耳中卻早已聽不到這小童尚在啰嗦什麽，胸中無法抑止怒火越燃越烈。妳們原來也知道定人間功過要斷前世今生，要推善惡因果，卻仍是如此輕飄飄壹句九百年阿鼻地獄，就斷了他的所有生機。
　　十年隱忍，為了什麽？
　　玉童壹陣歇斯底裏的長笑，二指用力向紀若塵眼中挖去，他甚至已可以想象指尖插入瞬間那又暖又濕的快感！
　　然而他二指卻插了個空！
　　玉童只見紀若塵與壹眾牛頭巨鬼越來越小，這才發覺自己正向天上飛去，然後胯下傳來壹陣撕心裂肺的痛，幾乎不比他前生所受的痛苦稍差！他叫都叫不出來，直接暈了過去。
　　紀若塵身周青焰壹閃，燒得周圍牛頭壹陣哇哇亂叫，忙不叠地放開了他的手臂。紀若塵壹得自由，立刻自身旁牛頭手中奪過壹把巨斧，回手壹斧，已將那抓住他頸上鐵鏈的牛頭給開了膛！
　　紀若塵身上青焰大盛，運斧如風，轉眼間已將身周六個牛頭盡數砍翻在地。得手如此輕易，紀若塵不由怔了壹下，暗忖這些牛頭的功力也未免太弱了些，就這也能當平等王駕前鬼卒。他正想著，忽而壹道烈風當頭壓下，壹時間逼得他幾乎不能呼吸！原來壹頭巨鬼已奔上前來，以那厚達壹尺的鬼頭刀當頭向他劈下！
　　看那巨鬼身高足有六丈，紀若塵才不會傻得做那螳臂擋車之舉。他只以烏鋼巨斧壹架，身體已讓向了右側。果然在巨鬼的鬼頭開山大刀前，牛頭的烏鋼巨斧就似是壹根牙簽，輕輕巧巧的就被砍為兩段，紀若塵手中只余壹截四尺長的斧柄。斧頭壹去，紀若塵反而覺得斧柄用得圓轉如意。他擡腿落步，如壹道輕煙般繞到巨鬼身後，揮斧柄擊落！
　　巨鬼身體實是太過高大，紀若塵躍在半空，也不過是到它的腰部而已，是以這繚繞著重重黑氣的壹棍，最終落在了巨鬼腰間。
　　巨鬼受了這有氣無力的壹棍，突然發出壹聲聲震四野的慘號，而後下身雖依然挺立，上身卻歪向了壹旁，軟軟倒了下去，顯然腰椎已經斷了。
　　紀若塵無須去看，從慘叫聲已可知巨鬼結局。他望著面前層層疊疊圍上來的牛頭，突然大喝壹聲，提棍而上！
　　如有壹陣風從壹眾牛頭中穿過……
　　撲通聲接連響起，壹個又壹個牛頭慢慢地倒下，再也爬不起來。紀若塵的身影則在十丈外徐徐浮現。他根本不回頭看壹下剛剛的戰果，只是發力起步，疾馳而去。
　　“追！還不快追！”玉童不知何時已然醒來，氣急敗壞地指示牛頭鬼騎追下去後，自己也跳上匹幽馬，與那騎士合乘壹騎，向紀若塵逃遁的方向追去。
　　茫茫黑原上，紀若塵正發力飛奔。他每壹步的動作頻率都與前壹步壹樣，可是每步間的距離卻在不住加大，因而速度也越來越快。此時紀若塵只覺陰間四處都彌漫著壹種極其隱晦難察的力量，自己就似在水中奔行，每壹個動作都會帶動壹些這種力量纏繞在自己身上。說來也怪，只要他做的是當年於龍門客棧中日夕苦練的動作，就能夠感覺到這種氣息。若換作了其他動作則無此效果。
　　紀若塵索性放下所知壹切道法，純以掌櫃所授棍法所附的動作步法飛奔，速度越來越快，身後的追兵漸離漸遠。
　　在高速奔行中，紀若塵心念也如電轉，想到許多先前被忽視的事情。
　　根據古籍記載，魂魄入黃泉，不走回頭路，而六道眾生輪回之所是在第十殿中，因此自己來時壹心要去酆都，以為唯有那裏才存在回歸陽間的通道，但若真是如此，弱水渡者又為何勒索自己那樣壹個承諾，難不成他能窺見生死簿，知道自己何時會壽終正寢前來履約？而在城外，陰司群鬼稱自己為生魂，那是不是就意味著自己其實並非通常意義上的死亡？陰司群鬼既然認得自己是生魂，那孟婆也應識得，為何還要自己喝湯，那弱水渡者識得不識得呢？
　　壹時間無數疑問紛沓而來，紀若塵頭大如鬥，恨不得揪住弱水渡者問個究竟，但此時再想退回弱水卻是千難萬難，這冥界廣大無涯，處處黑霧彌漫，方才他來時是以那千裏外都能看見的巨大酆都為指向，此時急於逃命，哪裏還分辨得出東西南北。他壹時哪管得這麽多，先擺脫追兵，離此險地才是正事。
　　前面突然冒出壹片樹林，冥界隨處可見的黑霧繚繞其中，而使得紀若塵放慢腳步不敢貿然進入的，卻是那些本該好好根植於土壤的植物，竟然壹株株離地數寸，長長的氣根在霧氣裏揮來舞去，像有生命般。
　　紀若塵壹望之下，已知這樹林有古怪。他毫不遲疑地繞林而奔，果然身後追兵也隨之而來，根本不敢入林。
　　這片樹林其實並不甚廣，轉眼間他已繞過此林，再向前奔行壹段路，忽然停住腳步。
　　那滔滔弱水，已在眼前。遙望波濤上似有壹片柳葉隨波逐流，只是壹遲疑間，後方蹄聲又起，十余鬼騎破霧而出，牛頭腳力較慢，此刻尚未趕來，至於余下三頭巨鬼，更早不知被甩到哪裏去了。
　　紀若塵看看追兵，再看看前方那片古怪之極的林子，忽然回身提棍殺去！殺熟不殺生。
　　這壹次奔行，他足下依然是片塵不起，然而四方黑霧如瘋了般向他湧來，紀若塵只奔出數十丈，身後已是黑霧翻湧，有如巨龍！
　　眼見他滔天氣勢，鬼騎胯下幽馬皆驚得人立而起，甚而有數匹不受主人控制，轉身就欲逃離！
　　可是紀若塵速度何等之快，哪容得它們逃跑？彌漫的黑霧剎那間掠過大地，將這些鬼騎統統籠在其中。
　　霧中沒有慘叫，沒有悲鳴，只有接連不斷的哢嚓聲和悶響。
　　紀若塵輕撫著手中烏鋼斧柄，緩緩向黑霧的另壹端走出。出乎他意料，仍有壹匹鬼騎漏網。那壹騎已逃到了數百丈外，顯然那騎士料敵先機，紀若塵壹動就撥馬開逃，方能逃得如此之遠。遙遙望去，玉童正坐在那壹騎馬上，也回首望來。
　　紀若塵壹聲長笑，以斧柄遙指玉童，喝道：“算妳逃得夠快！”
　　玉童又羞又惱，尖細的叫聲遙遙傳來：“紀若塵，妳休要猖狂！妳逃過眼前，逃不過我酆都冥騎全力出動，就算妳是生魂，想離陰間地府哪有如此容易。我們王爺已用朱筆批了妳的輪回簿，讓妳千世不得輪回，萬載入獄受苦！妳逃得了壹時，可逃不了壹世！”
　　紀若塵哼了壹聲，他命宮中已有四大兇星，還怕在輪回薄上多添壹筆？他以斧柄遙指玉童，喝道：“只要我不死，終有壹日我會重歸地府，拆了閻羅殿，燒光生死簿輪回冊，再把妳這小賊扒皮拆骨，油炸萬年！玉童，我絕不會忘記妳的名字！”
　　玉童越聽越驚，他已被紀若塵的悍勇嚇破了膽，本聽得拆閻羅殿，焚生死簿，那些大事自是找不到他頭上來，正暗中慶幸，結果最後壹句赫然入耳，心中大驚，登時從馬上摔了下來。
　　紀若塵遙遙見了，仰天哈哈壹笑，登船而去。
　　玉童張皇爬起，見前方無數團黑霧滾滾，不知有多少陰兵鬼卒排陣而來，顯然是得了消息前來搜捕紀若塵的。他又喜又憂，喜的自是靠山到達，可置紀若塵於死地，憂的則是此番落馬醜態百出，都被酆都大軍看在了眼裏。
　　玉童恨恨地望向弱水，但見波濤連天，哪還有那葉輕舟的影子？
　　玉童陰著臉，對面前數以千計的鬼卒喝道：“都是廢物！來這麽晚，人早就過弱水去了！妳們誰敢過弱水去追？妳，妳，還是妳？我早就知道有什麽事絕指望不了妳們！都回城去吧，去查查是哪個擺渡人敢渡他過河，先扔炭山上烤三百年！還有通知巡河甲馬，看看能不能追得上他。”
　　此時壹名鬼卒低聲道：“玉童大人，擅調巡城甲馬，萬壹被南方妖魔們乘虛而入，可不是小事！”
　　玉童面色壹沈，道：“有何事自然有我擔著，妳盡管去調就是！”
　　那鬼卒唯唯諾諾，得令去了。
　　壹葉輕舟在弱水中穿行，轉眼間已過了風浪區域。
　　擺渡人壹邊搖著櫓，壹邊道：“公子剛才真是好氣概！”
　　紀若塵見他不急不忙地搖著櫓，神態悠閑，遂問道：“我剛剛可是與酆都平等王駕前鬼卒為敵，妳不怕他們追上來嗎？”
　　擺渡人笑道：“公子初入陰間，還有所不知。陰間何其廣大，酆都所據之地不過是百中壹二而已。這壹道滔滔弱水即是酆都的天然屏障，而弱水之外的廣大世界，其實都不在酆都管轄之內。公子言中所謂地府，也即是指的弱水之中、酆都內外這壹塊地方。地府尋常陰兵鬼卒，等閑是不敢在弱水之外活動的。據傳這壹界之下，還另有壹個無限廣大之界，我們都管那裏叫黃泉。然而黃泉究竟是何模樣，就無從得知了。”
　　紀若塵倒沒有想到陰間竟然如此廣大，他回想壹下酆都城高遠弗屆的巨墻，再看看滔滔無邊的弱水，如此之廣闊，尚只是百中之壹，何況陰間之下，另有黃泉！
　　廣闊也是壹種威嚴。
　　於這天地之威嚴前，他終有了敬畏之心。
　　紀若塵又想起壹事，問道：“妳載我過河，就不怕惹禍上身嗎？”
　　擺渡人呵呵壹笑，道：“我本是汴城王殿前判官，因當年堅持著依律判壹位有夙緣登仙之人入獄，因此而得罪了汴城王，被發落在弱水上當個擺渡人。我們擺渡人與這渡舟系於壹體，想要解脫輪回唯有被人殺死才行，那殺死我們的人就會成為新的擺渡人。所以所有擺渡人都會千方百計地窺得巡城甲馬不在左近的少許時間，刁難有點力量的過河死魂，以求壹解脫。只是擺渡人無法先行動手，若此死魂千般忍讓而不肯動手，我們也無可奈何。唉，能夠解脫擺渡人的死魂萬中無壹，又大多不肯相鬥，就算是能夠相鬥，也多半是死魂落入弱水，永世不得超生。”
　　擺渡人向微微泛著波浪的弱水壹指，道：“您看，這弱水中載沈載浮的億萬死魂，就都是了。”
　　許是剛剛身上聚了許多地府那無形陰氣的原因，此時紀若塵眼力又好了許多，壹望可直透弱水三十丈。
　　視線所及處，在那慘灰的水下世界中，俱是掙紮浮沈、臉色慘白浮腫，軀幹淡得幾乎透明的死魂！
　　饒是紀若塵定力過人，壹望之下，也不由得有些眩暈。
　　那擺渡人續道：“弱水主道八條，分收八方之魂。整條弱水上共有三百六十個擺渡人，我被發配到這麽偏僻的地方，原本就是要我永世不得解脫，怎還怕什麽惹禍上身呢？我所求公子之事，就是公子渡河之後殺了我。”
　　紀若塵愕然道：“殺了妳之後，我豈不是就要成為擺渡人？”
　　擺渡人搖頭道：“公子怎與尋常死魂相同？公子身具陽氣，人間機緣未了，乃是生魂，您又能引動黃泉之氣，根本就不受地府條規所轄。若非如此，平等王駕前鬼卒怎會被公子驅散？尋常死魂天生受地府所轄，只消被喝上壹聲，早就動彈不得了。”
　　輕舟微微壹震，原來已觸上了岸邊。
　　紀若塵離舟登岸，手握烏鋼斧柄，望向了擺渡人。他五指壹緊，立即有淡淡黑氣向斧柄匯聚而來。那擺渡人大喜，道了聲公子且慢，挺直了胸膛，整理起衣冠來。
　　片刻之後，他終理好衣冠，口中喃喃有詞，向四方各拜了壹次，然後挺立於渡舟之中，微笑道：“公子有所不知，我們擺渡人之間消息相通，我今日終得解脫，方才是接受他們賀喜來著。啊，倒還有兩件事公子不可不知，其壹就是弱水正南方主道上的擺渡人昨日也得以解脫，聽說殺他的人與公子壹樣，也是身具陽氣的生魂，只不過是個女子，倒兇悍得緊。呵呵，想不到才給他道完了喜，就輪到我了。其二，弱水之外的廣大世界不是地府所轄之界。我們身在之處為酆都之南，這廣大南方地界妖魔橫行，其兇厲遠非地府鬼卒陰兵可比。南方之魔共奉之主喚作冥鳳，聽說它壹聲長鳴可起萬裏陰火，威力無邊。公子萬萬小心為上。我言盡於此，公子壹路保重。”
　　說罷，那擺渡人盤膝趺坐，垂目凝息，凈等解脫。
　　紀若塵手中斧柄微微顫動起來，發出陣陣低吟。他再不遲疑，壹躍而至擺渡人面前，斧柄上黑氣繚繞，帶起片片殘影，瞬間已在擺渡人胸前點了壹記。紀若塵宛如淩空蹈虛，繞著輕舟回旋壹周，又落回岸上。他再不回首，倒拖烏鋼斧柄，頃刻間已去得遠了。
　　擺渡人低聲道：“多謝……公子成全。”他頭緩緩低下，就此不動。
　　弱水上微生波瀾，壹道道漣漪載著輕舟徐徐向河中央蕩去，終於隱沒在雲霧深處。